他抽烟的时候眼神很飘忽，眼睛被升腾起的烟雾熏得微合起来，皱着眉，努力看着前方。我们的车在行驶，他一手握着方向盘，一手漫不经心地伸出窗外，弹落烟灰。有时候烟和烟灰都会被夜里清凉的风吹回车内，我闻着那被风吹淡的烟草味道，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。我也想抽烟，但是我没有带，他也没问我是否也想抽烟，大概觉得我是个小孩，不应该也不会抽烟。于是我一路闻着他的烟味，这有些让我恍惚的气味，让总是容易出神的我，又记忆泛滥起来。
我们一路都没怎么说话，他忙着抽烟忙着开车并且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，而我在他的烟雾中被饭后的困倦侵袭并且出神着，也没说什么。车缓缓地开出城外，他虽然漫不经心，但车开得是平稳令人安心的。是个细致稳重的男人，脸庞瘦削，有些细小的皱纹，神情总是淡然的，略微显出一些疲态，但笑容却是温暖的，像这个高原城市明亮的阳光一样。
之前我们一起晚饭，在一个熙熙攘攘的小吃街上。本来他说要请我去更好一些的地方，我说我刚回来，只想吃那些最正宗的家乡小吃，丰富、便宜并且可口的，最能引起我的食欲。他就耐心地帮我选了好几样时下流行的小吃，细心地交代着老板要做到什么什么火候。一个温和的三十岁男人口中讲出来的昆明话，委婉熨贴，很好听。
他叫的东西果然都很好吃，或者是因为我刚回来，觉得家乡的一切食物都很合胃口。享受美味让我渐渐兴奋起来，开始和絮絮叨叨地跟他说在外面的时候如何如何想念家乡的小吃。一直到我们都吃完，还是我一个人在说个没完。我二十三，他的年纪刚好是我的年纪倒过来，三十二。二十三孩子气地因为吃到一些好吃的东西兴奋不已，三十二安静地微笑，偶尔插话，用亲切而动听的昆明话。
我们吃完的时候天还早，他问我想去哪儿玩，我说不知道。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和比自己年长那么多的人交往，一直都不知道，甚至很害怕，所以我的话多，一大半是因为紧张。后来，他说，那不如一起开车去兜兜风吧。我说，好。
城市很小，没有多少时间车就开出了城外。他抽了好几支烟，我也发了好久的呆。他突然笑笑，说，一下没注意，怎么已经出了城了呢？我也如梦初醒一般地，语无伦次地说，没关系啊，反正是兜风嘛……我也没其他事……
他说，既然已经出来了，那刚才开到滇池边去吹吹海风吧。我笑，说，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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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上海、青岛和宁波吹过海风，猛烈而寒冷的，大海给我的印象不好，过分大了，令人害怕。昆明人总是把其实不大的滇池叫做海，海风，呵呵，我还真没有在晚上去吹过。
车在堤坝下面停了下来，我们下车，走上了堤坝。滇池的水是沉沉的墨绿色，治理了多年，但毕竟无法回复到当年那样清波荡漾的状态了。风很大，跟真正大海的风似乎也不差多少，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，颇有些凉意。
我说自己几次去海边都是和好朋友一起，最后一次去宁波更是在大家都非常沮丧的时候，朋友在海边崩溃，朝着东海浑浊的海面嘶喊起来，听得我揪心。他说，为什么呢？我笑，说，孩子们太脆弱了吧。
我们沿着堤坝散步，不远处就是暮色中变得模糊起来的西山，真的如同睡美人一般，安详地仰卧在滇池之中。
他说，没和喜欢的人一起去过海边？我说没有，一直很想，但只一起去过西湖，静静地在苏堤上走，也很舒服。我问他，你呢，去过海边么？他说，去过，结婚度蜜月的时候去过海南，海南的海很蓝，很漂亮。我说，哦，是嘛，我还真没看过太漂亮的海，上海的海太浑浊，实在没什么看头。
我说，那么也算是和喜欢的人去过咯？他笑，说，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。结婚只是必行之事，就像你到了年龄就要上学，上完了学就要工作一样。那时还很懵懂，没有什么特别的喜或悲，就结婚了。
他问我，你会结婚么？我说，大概还是会的吧，只是觉得现在这个问题还比较遥远，还可以逃避，所以就暂时不去想它了。但是我喜欢小孩，姐姐的小孩正是学说话的时候，很可爱。他说，我的小孩三岁了，也很可爱。我说，是嘛，真好。
他笑，又拿出烟来抽。抽了几口，又问我，你有过几个男朋友啊？我说，一个啊，很久以前的事情了。他说，想他么？我说，偶尔还是会的吧，特别是寂寞的时候。我也想问他，有没有喜欢过的男人，但最终还是没有出口。以我的观念，还是希望他就在自己的婚姻中平静地走下去，不该去想入非非，别人也不该去提醒他某些事情的存在。当然这有点自欺欺人，如果他真的是喜欢男人的，那么会因为结婚了就不再喜欢了么？只不过他自己或者我，都希望他是个克制并且理性的人，因为很多责任是无法推卸的了。三十二岁的已婚男人，有妻子，有小孩，大概还有一点点的奢望，但是自己也不敢点破的，其实说破了也不过是折磨自己而已，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。
他慢慢地吐着烟圈，烟雾被风一吹就散了，消逝在深蓝的夜空里。
他说，我是在结婚后才知道这一切的，从前都是懵懂地按着别人规定好的路去走，等到自己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的时候，生活早已经无法改变了。
我说，其实这样也好啊，在明白之前就结婚生子，生活安定下来，也让自己断了奢望，很多时候奢望太多并不是好事情，心永远浮在半空中，寻找一些虚无飘渺的东西。
他笑，说，你真的这样想么？难道你后悔遇到你喜欢过的那个人么？
我说，当然不是，分手的时候我一直说谢谢他的，现在想起来，对那一段记忆也是心存感谢的。曾经在一起度过一段快乐的时间，生命也算少了一份缺憾，即便是用后来很多很多的伤痛换来的，我也不会后悔。
他说，我倒宁愿像你一样。
我说，不好，它的后果是我现在觉得自己简直不可能跟任何人在一起了。
他怀疑，真的么？有那么严重？那至少也说明，那段感情曾经对你多么地重要。
我黯然，其实现在还这么介怀这段往事，也许正说明我对感情这件事情还是抱着多么大的期许，只是恐惧、自卑加上喜欢自我克制的个性，所以总是告诉自己不要再奢望了吧。
我说，我二十三，还可以有一些幻想和奢望的是不是？
他说，每个人都会有的。
我们在堤坝上徘徊了一阵，天终于完全黑了下来，风了越来越越凉。
我说，回去吧，你的孩子也该找爸爸了。
他笑，我也笑。
我们一起走下堤坝，上了车，回我们各自的地方去。 | 
